第七章 上路
他低头看了一眼仍在那默无声息地掉眼泪的张成岭，有些烦，心道这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是怎么的，便用脚尖轻轻地踹踹他，干咳一声道：“张小少爷，若你休息好了，便起来收拾收拾吧，此地不宜久留，后边说不定有多少追兵等着把你斩草除根呢，周某受人之托，起码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。”
改不过来便改不过来，周子舒心里想着，反正把他往太湖赵家一丢，自己就走人，该游历哪游历哪去，他计划得好好的，还剩三山五岳几大湖要看，北边便不去了，南疆还有个故友没来得及拜访，少不得要在下黄泉前去跟他打个招呼，讨杯水酒喝……
顾湘立刻低下头，小声道：“是，奴婢多嘴了。”
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，表情严肃地思量了一会，对顾湘道：“那他肯定是个美人，错不了，世上只有美人才能这么笨。”
只听温客行径自道：“我们跟着那姓周的人，我肯定看不错，他必是个美人，这一路跟下去，总有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，阿湘，你不信，我们可以打赌。”
张成岭大叫一声坐起来，目光直愣愣地，半晌，才反应过来，转向周子舒，小声道：“周叔……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一边温客行和顾湘津津有味地看着，顾湘还小声点评道：“咦，昨儿还窝窝囊囊傻呵呵的一个小子，怎么这会机灵起来了？”
只听一边温客行问顾湘道：“那小东西是什么人？”
他功力还剩五成，一身能耐本事在，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，只是七窍三秋钉在身，精力时有不济，便不耐烦他们这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换班折腾，一边应付追来的虫子，一边又提防着那天莫名其妙就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主仆两人。
周子舒点了那少年张成岭的睡穴，只是怕他一时心里转不过弯来，让他冷静一下，并未用多大的力道，所以那古怪的温客行进来之后，又过了不大一会儿，便醒过来了。
顾湘收了脸上的嬉皮笑脸，沉吟了一下，才低声道：“主人，据那张成岭说，昨日在张家灭门屠杀的是青竹岭恶鬼众，吊死鬼薛方也在。”
言罢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，对顾湘笑了笑，没理会温客行，转身往外走去，也不管张成岭跟上不跟上。
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，问顾湘道：“那他是做什么的？”
周子舒懒得再听他豪言壮语，一把抓住他肩膀，拎小鸡似的，便将他硬是从地上给拎了起来，自嘲道：“我一个快入土的废人，活一天是一天的，有什么能教你的，听闻太湖赵敬大侠，乃是你父亲的故交，我送你过去，不用求，自然有人排着队地教你功夫帮你报仇。”
就在这时，不远处似乎有人拨了一下琴弦，“铮”的一下，张成岭只觉那声音似在耳边炸起的惊雷一般，五脏六腑都随之震颤了一下，随后竟是剧痛，闷哼一声，死命捂住胸口——
张成岭小心地道：“周叔，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，我就是梦见我爹……”他嘴唇颤抖起来，青白一片，“要不……要不我不睡了吧？”
温客行手指蹭着下巴，颇有兴味地望着这两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，一拍大腿站起身来，对顾湘道：“走，去太湖，跟着他们。”
张成岭低低地应了一声，钻回了被子里，手指仍下意识地拉着周子舒的袖子。
张成岭倔强地道：“师父不答应，我就不起来！灭门大仇，如不得报，我张成岭何以为人？！师父……”
顾湘习以为常地装没听见，一边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浅，于是也效仿之。
可一夜之间，什么都没了。
张成岭愣了片刻，忽然福至心灵，使劲在脸上抹了抹，鼻涕眼泪一水地蹭在袖子上，说道：“拜天地君亲师，天经地义，周叔乃是大恩人，让成岭拜您为师吧！”
便忍不住愣住了。
他睁开眼，先是呆呆地望着破庙的屋顶愣了一会，好像灵魂出窍似的，在昨天之前，他还是千人捧万人宠的张家大少爷——纵然教他读书的先生摇头说此子顽劣，是粪土之墙不可污，纵然教他习武的师父当面违心点个头，心里老觉得他烂泥糊不上墙——他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快乐。
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纪，那眼中虽满含血丝，眼神却仍旧纯净，纯净得莫名熟悉，叫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个深埋记忆里的人。
他抽抽噎噎的模样，可怜极了，虽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，眼下却除了此人之外别无依仗，简直把周子舒当成救命活佛一般。
温客行想了想，觉得有道理，于是点点头：“怪不得一地死人呢。”
顾湘嗤笑道：“那叫花子自称名叫周絮，昨儿收了人家二钱银子，便把自己卖给那小子了，要送他去太湖。”
带着张成岭，简直像是带了一个无敌臭屁，一路上招了不知苍蝇追着飞。这一夜又打发了一帮追来的人，他把玩着手上那二钱碎银子，就后悔不迭了。
张成岭委委屈屈地站了一会，发现这人真的走了，这才只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。
温客行淡淡地扫了她一眼，道：“嗯，所以呢？”
不管赶路极缓，从不多一句嘴，周子舒说什么便是什么，老实得很，只是满口“师父”改不过来。
曾经那个……心心念念要和他浪迹江湖的人。
忽然，床上的少年便大汗淋漓地挣动起来，他每天晚上都几乎要来这么一出，表面上是没事了，一心一意专门想着好好报仇，振作了起来，可那夜记忆却始终如梦魇如影随形，周子舒叹了口气，将他推醒。
周子舒悄无声息地把那试图偷袭的黑衣人的尸体拖了出去，然后回到房中，再次在黑暗的地方坐下调息，张成岭无所察觉，仍在呼呼大睡，做梦做得不亦乐乎，这几日带着他，倒也不觉得这少年有什么要不得的少爷习性，当初那水做的似的，就会哇哇大哭的孩子，好像经此一事，忽然被迫长大成人。
家没了，爹娘没了，亲人朋友都没了，他的世界突然颠倒了个个儿，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极了。
张成岭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，又凝住了，双手捂住脸，将自己蜷成了个大虾米，嚎啕大哭起来。他一哭，周子舒便脑仁疼，心说要骂他两句吧，还总觉得于心不忍，当个孩子哄哄吧，他也不会，便沉默地坐了一会，然后忽然站起来，往门外走去。
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，总觉得才要积德，便出手亵渎了佛祖，不太好，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，谁知张成岭以为他要走，竟打了个滚，飞快地爬起来往前扑去，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，口中急道：“周叔，周叔，你别……你别走，我……我……”
那一刻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竟脸色泛了白，神色分明是恐惧。温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，这才满意地转过目光，继续往前走，顾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。
温客行点点头，脸色平淡得很，好像张玉森三个字在他心里就是朵浮云，过了一会，才问道：“张家听说穷得什么都没就剩钱了，怎么张玉森的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了？是离家出走没带够银两，还是迷路找不回家了？”
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，下意识地柔声道：“不妨事，你睡你的，再做恶梦我叫你。”
然后他转身运力于掌，将那大佛像拦腰抱起，走到香案旁，用力一推，便推回原位，嘴里念叨了一句着“罪过罪过”，双手合什，不正不经地拜了两下，回头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张成岭，说道：“起得来便走吧，你不是要报仇么，得快点去找赵大侠才是，我带你出去找点吃食。”
若是只有周子舒自己，甩开他们倒也容易，可始终带着个小累赘，再者那温客行不知何方神圣，竟也是有些本事的，几次三番地甩掉了他们，可过了不到半天，便又能看见温客行那张眼下叫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脸。
顾湘怔了一下，眼看着温客行已经往外走去，忙急急跟上，正色道：“那吊死鬼分明是个冒牌货，昨日被我打死了，主人……早知道些什么么？”
周子舒只得道：“你先起来。”
周子舒意味深长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，张成岭讪讪地笑了笑，又将手指蜷缩着收回去。
衣来张手，饭来张口，婆娘老妈子一屋子跟在后边伺候，书读得不怎么样，却没缺过夜来添香红袖，一天到晚有小厮跟在身后奉承着，张成岭虽然也知道自己怎么回事，却仍不妨碍他在这样的恭维里偶尔享受一下飘飘然的感觉。这么在蜜罐里长到十四五。
顾湘道：“听说是张玉森的儿子。”
“阿湘。”温客行扫了她一眼，那双眼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。
顾湘低声道：“听说头天晚上张家被人暗算，灭了门，眼下估计也满城风雨的，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，一准是没听说。”
周子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，淡淡地道：“男儿膝下有黄金，你爹没教过你么？”
周子舒磕牙打屁还有两手，却不大会安慰人，便默然坐在一边。张成岭愣了一会神，两只眼睛里就默无声息地淌出两行眼泪。
于是周子舒这一路，必定是不能安宁的了。